来源/皮皮客栈
01
大姚加我，已经有一年。
开始只是闲聊，说他灯红酒绿的生活，说他单身在约妹子，一副痞子相。或者不时跟我说一下房价、楼宇外形和风水这些玩意儿。我猜他可能在房地产公司工作，不时有应酬，是个游戏人间的浪子。
有一天他喝醉了，他给我留言：“妹子，我其实很想跟你说说我老婆的事，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说：“我没见过你，又不打算发你照片披露你信息，你想说就说吧。”
他说了个大概，我仔细听完，觉得他不太老实，有些地方明显在回避，比如他和岳父岳母家的纠葛，他和老婆离婚的前后，不尽不实。就没有回话。
前天深夜，他突然给我留言：“我老婆走了……我照实都给你说说吧……”
他好像在抽烟，说话中有吞咽声，声音时高时低，透出一股悲凉。
02
大姚和他老婆小丁是媒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喜欢上人家了。
大姚说：“小丁真好看。脆生生的一个人，穿着淡绿色毛衣，带着温柔的笑，很像三月里下完雨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小竹笋。”
我想象一下，就觉得一股清新之美扑面而来。
她在大姚所在的省会城市打工，老家在邻县乡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大姚的父母是教育系统的干部，家里就他一个独子。按照大姚老家的说法，小丁嫁给大姚，算是享福了。
两人年按照小丁家规矩结婚，大姚走完所有程序，娶回小丁。年生下女儿。
在大姚父母的帮助下，师范毕业的小丁拿到编制，在一所重点小学当了名教师。后来，该小学筹建分校，小丁又去新建的分校做了名副校长。
年9月，天下大雨，大姚和小丁去超市给女儿买尿不湿，两人各自抱着一堆东西结账，后面的人推一下，小丁摔倒在地上。
大姚去扶，发现小丁已经晕倒了。
医院，医生把各个项目检查后对大姚说：“这是先天性脑血管畸形引起的，你们要小心。”
“先天性？”
“是的”，医生说，“明显以前做过手术。当心点，再复发可能中风瘫痪，神智不清。”
带着小丁回家的路上，小丁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姚。
大姚说：“看什么看，滚蛋。”
小丁说：“我高中时动过手术，我爸妈说结婚前不能说出去，说了就嫁不出去了。大姚，对不起。”
大姚一把把她揉进怀里：“笨蛋，这不没事吗。”
小丁以前就是个节俭善良的姑娘，这之后，似乎带着补偿心理，加倍对大姚和家里人好。大姚的父母跟他们住一起，婆媳之间从没红过脸。小丁除了将工作上的事忙得井井有条，回家还收拾家务带孩子。大姚带她去商场买衣服，她从来不舍得给自己买，都给他、公公婆婆和孩子买。大姚只能偷偷给她网购，撕去标签，将块的衣服说成块。
年6月1日，儿童节，小丁在学校里忙碌一天，回到家已经深夜11点。她在卫生间洗澡，出门时又摔倒在地，脑出血，昏迷不醒。
03
开颅手术做后，小丁昏迷半个月。
医院里有熟人，对大姚说：“就算这次治好，可能也会半身瘫痪，神智不清，不知道……”
言下之意，不知道能活多长时间。
有朋友劝大姚：“放弃吧，不然以后你受罪她也受罪！”
大姚狠狠地扔掉烟头：“治。砸锅卖铁也治。”
半个月后，小丁醒过来，却真如医生所言，不能走路，不认识大姚，大小便失禁，话说不全。
大姚将孩子丢给父母，医院。
这一扎就是一年半，到年下半年，小丁左侧偏瘫，能拄着拐杖勉强下地，能上厕所，说话时精神状态也正常。却因为大脑受损严重，再没有感情，无法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不会难受也不会哭。
无数个夜晚，大姚回忆起那个像小竹笋一样清新的姑娘，想起自己舍不得吃穿却为公公婆婆买衣服的姑娘，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年过完年，大姚的父母问大姚：“两年了，大姚，你两年没上班，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你才30多啊，你让做爹妈的咋办……”
大姚觉得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孩子才5岁，以后得用钱，父母日渐衰老，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如果想做个好丈夫，就没办法做个好儿子，好父亲。
最主要的是，这两年，小丁的父母也不停上门打听女儿的情况，得知女儿虽然没有上班，每个月还领着两三千块的工资，就来得更勤了。
大姚母亲说：“我们打听过了，小丁的两个妹妹出嫁了。她弟弟和弟媳妇跟父母在老家天天打架，扬言不养父母。他们有自己照顾小丁的意思，将来老了，有小丁这工资，也有个依靠。大姚啊，有她父母照顾，你就放心出去工作。咱家不贪小丁的工资，人家要多少钱，咱给补偿多少，你不如……离婚吧！”
04
我问大姚：“所以你真的离婚了？”
大姚好像捂着脸，低声中带有鼻音：“是。第一次我没说清楚，真正提出离婚的是我父母。你可以骂我不是人。可是，我也是个正常男人啊；何况两年了，家底被掏空，医院家里两头跑，没时间上班。你说我咋办？我老爹老娘要养，女儿才5岁，我能撒手不管吗？何况提出照顾她的人是她父母啊……”
易地而处，我想如果是我，能怎么办。
我也没有答案。
我叹息着说：“所以你家想甩人，她娘家想要钱，你们一拍即合。”
他好长时间没说话，似乎压抑着喘息声，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大姚家提出，小丁每个月的收入他们不再过问，孩子跟大姚，也不需要她支付抚养费，另外做个补偿。小丁家提出要50万现金，大姚家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也只有30万。如果要凑够50万，必须卖房子。然而房子是父母的老房子，大姚父母说什么都不卖。
岳父岳母说大姚：“你们人脉这么广，几十万你去借一下，有啥难的。”
大姚恼火了：“她一个月收入在乡下足够你们支出，以后有事，医药费我还出，这纯粹是补给你们的费用。你们要是不愿意，这婚我还不离了。”
两家对峙，岳父岳母还真怕他不离，就同意调解，大姚家一次性补偿30万给小丁家。以后小丁由自己父母照顾。
离婚那天是在民政局，小丁在父母陪同下去的，言语清楚，对答都没问题。
拿到离婚证，小丁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大姚跟前，坚决地说：“大姚，我不会再回来了，你该找就找吧。别担心我。”
说完跟着父母上了车，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大姚捂着脸，在路边蹲下来，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时觉得自己是个王八蛋，一时又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安排，一时又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05
大姚走上工作岗位，开始做房地产策划，一切恢复正常。
他每个月带着女儿回老家一趟，看看小丁。
小丁的两个妹妹出嫁在外打工，弟弟和弟媳妇已经分家另住。
小丁被自己的父亲母亲安排在院子外一个小偏房里，没有窗户，床上有一床棉被，四季没有换过。母亲住在院子里，每天做好饭，给她端一碗。
最初几个月，大姚看着还有肉或鱼，后来就只有面条或稀饭，连咸菜都没有。
每次来，大姚帮她做做卫生，让孩子跟小丁呆一段时间，再回省城。
女儿说：“妈，我走了。”
小丁仍然面无喜怒，说：“好，走了好。”
大姚的父母帮他张罗相亲，他也去见了几个姑娘。
邻居介绍一个自己的亲戚，是个未婚女孩儿，女孩子看他长得不错，条件也不错，开始挺中意的，等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就不乐意了，传话来说：“这不是个渣男吗？老婆生病就不要了，我可不敢嫁给这样的男人。”
大姚苦笑，他能说什么呢。
又有一个女的，男人出轨，她一气之下，带着两个女儿净身出户，两人谈得也挺好，但过一段时间，女人告诉他，为了两个女儿，她决定复婚，这事不了了之。
又见一个女的，离异，带着一个男孩，两人吃了几次饭，他才知道人家根本还没离婚。
渐渐地，大姚心思也淡了，他想就这样吧，缘分来了挡不住，缘分不来求不到。
06
年5月，大姚又带着女儿去看小丁。
她还住在偏房里，吃着稀饭，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还认得这是自己的丈夫，这是自己的女儿。天已经很热，她还穿一件棉袄，能从破掉的缝隙里看到棉袄里面的棉絮。床上有一件短裤，已经稀巴烂。
大姚拿着那件短裤，半天无语，岳母不以为然地说：“穿新的，她不舒服，着急，这样旧的，反而舒服。”
那天分别，小丁送父女俩到门口，大姚说：“小丁，我走了。”
小丁突然说：“大姚，你想离婚了吧？回来我给你签字。”
大姚一愣，她又说：“你忙不忙？我不回去了你把孩子看好别有事就好。”
大姚知道她这会儿又糊涂了，她总是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白，他早就习以为常。
他和女儿开车走出好远，还隐隐约约能看到她站在小房子前面，绿树掩映，她越来越小，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他才加速上路。
大姚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小丁。
年5月20日，小丁的表哥给他打“大姚，小丁过门槛摔倒了，医院，已经快不行了。”
大姚脑袋“轰”一声，好像有什么从脑子里被赶走了，好像有一丝念想彻底成了白板。
他撕心裂肺地问表哥：“她爹娘呢，为什么你来跟我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表哥叹口气说：“她父母不好说，让我来跟你商量。让我问一下你，人死了，能不能放你家，出嫁的姑娘，在自己家葬了，不好。”
大姚慢慢挂掉电话，眼前一片漆黑。他们有什么不敢说的，不过怕他去找麻烦，怕他去要钱，怕他去讹诈他们……其实他什么都不会做，他也想她好好的，还像当初一样，俏生生像一个雨后的竹笋。
等到他三天后带着女儿赶回老家，小丁已经下葬。
没有墓碑，没有葬礼，没有人送行，一口小棺材，挖个坑埋掉了。
07
大姚不停问我：“你说我当初不跟她离婚，她是不是能走得晚点？你说如果我去她家勤点，她是不是能过好一点……”
我狠了狠心，打断他：“大姚，如果回到当初，你能不离婚吗？你做得到吗？”
话一出口，我忽然又觉得不妥，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如果是我，我又能不能做到。
想当初爱总是模糊。
为了你一切都不顾。
想当初心那么孤独。
还好有她在这里住。
——可是都是想当初啊，王子和公主后来怎么样了，书上都没有告诉我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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