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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单单年生于云南镇雄。曾获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诗刊》年度青年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等。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出版诗集《山冈诗稿》并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一季”。
堆父亲
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
整个冬天,我都在
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
堆一个雪人
堆他的心,堆他的肝
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
如果,我能堆出他的
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
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
并会伸出残损的手
归还我淌过的泪水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再痛一回。我怕看见
大风吹散他时
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卖毛豆的女人
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
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
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
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
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
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
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
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
抠出体内的命根子
工厂里的国家
把云南、贵州、四川、山东等地变小
变成小云南、小贵州、小四川、小山东……
这个时代早已学会用省份为卑贱者命名
简单明了。省略姓氏,省略方言
省略骏马秋风塞北,省略杏花春雨江南
如果从每个省、自治区、中央直辖市和特别行政区
分别抽一个农民工放到同一个工厂里
那似乎,这个工厂就拥有一个
穷人组成的小国家
叛逆的水
很多时候,我把自己变成
一滴叛逆的水。与其它水格格不入
比如,它们在峡谷中随波逐流
我却在草尖上假寐;它们集体
跳下悬崖,成为瀑布,我却
一门心思,想做一颗水晶般的纽扣
解开就能看见春天的胸脯;它们喜欢
前浪推后浪,我偏偏就要润物细无声
他们伙在一起,大江东去
而我独自,苦练滴水穿石
捡最硬的欺负。我就是要叛逆
不给其它水同流的机会。即使
夹杂在它们中间,有一瞬的浑浊
我也会侧身出来,努力澄清自己
去鸣鹫镇
走的时候,他再三叮嘱
请替我向哀牢山问好
请替我在鸣鹫镇穿街走巷
装本地人,悠闲地活着
请替我再游一遍缘狮洞
借八卦池的水,净心
说到这里,电话突然挂了
我知道,他的喉管里有一座女人的坟
那些年,我们翻出红河学院的围墙
去鸣鹫镇找娜娜---教育系的小师妹
他俩躲着我,在旷野中接吻
在星空下拥抱。每次酒醉
他都会跑来告诉我
娜娜像一只误吞月亮的贝壳
掰开后里面全是白嫩嫩的月光
此时我在鸣鹫镇,他又来电话
让我保密他的去向,让我
不要说出他的沧桑
在孤山
我把所有的孤岛都看成
水中坐牢的石头,不说话
终日忍受惊涛拍岸的酷刑
海未枯,涛声不会旧
如果破釜沉舟,断了回去的路
从此就不想家,不想岛外的人
亲爱的兰隐,我是这样想的
岛上有寺,艾叶兄可削发为僧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直到月落乌啼,秋霜满天
胡正刚憨厚老实,让他周而复始
将山下的礁石,推至山顶
再滚入水中
而你和我
一个心慈面善,适合烧香
一个玩世不恭,需要拜佛
闲暇之余,可去林中
那里有两架秋千
一直空着
数人
从我这里,往上浮动四代
按辈份排列分别是
正、大、光、明、廷
一次,在老祖宗的坟前
我的伯父喝醉了,对我说
正字辈、大字辈和光字辈
已全部死光,明字辈的
你的父亲王明祥、大伯王明德
斑竹林长房家叔伯王明武
以及幺叔王明富都走了
还剩下我几个老不死的
泥巴已堆齐颈子
我的伯父,伸出左手
点着一个死去的人
就倒下一个指头,似乎
要把自己手上的骨头
一根一根地掰断
数到我们廷字辈时
他刚倒下一个指头
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壬辰年九月九日登山有感
长大后,我就不停地攀爬
从老家的鸡啄山到镇雄最高的噶么大山
从乌蒙山到云南有名的哀牢山
甚至是众神居住的高黎贡山
一次又一次,多么令人失望
我所到达的山巅,天空灰暗
其实,爬了那么多的山
流了那么多的汗,我只想找到
小时候,父亲把我举过头
我看到的那种蓝
那种天空的蓝
寻魂
阿铁男二十一岁
一九九五年农历七月十四日
于四川西昌打工
溺水而死十多年来
魂散远方尸骨未还
离开故乡时
身着的确良短袖
旧牛仔裤破解放鞋
身高厘米面黄肌瘦
尖下巴爱笑操镇雄方言
但凡死去的亲朋好友
请在阴曹地府帮忙寻找
若遇之望转告
他的母亲
现在老了
丧钟将我吵醒
清晨的丧钟将我吵醒
我能确定,有人忘了睁开眼睛
送葬者穿过南大街
赶在交通拥堵前,把死者抬出城
生前,他一定是个贪吃的人
像一枚鞭炮,吞下光阴的火焰
终于把自己撑爆
再过一小时,城市就会复活
招聘海报、租赁信息、寻人启事等
将会覆盖大街小巷里的讣告
覆盖小人物离开后留下的空白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没有谁会察觉
城外荒郊,因刚埋下一人
而变得生机盎然
母亲的孤独
家里电话无人接听
或许,她正扛着锄头出门
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身子移出
长满荆棘的篱笆,独自走向
一片旷野,那里
杂草死而复生
过了很久,还是没人接听
或许,她刚回到家
钥匙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像往常一样,刚进屋
就给墙上的遗像讲述
瓜秧的长势,或者玉米成活的情况
她根本不知道,出门这段时间
遗像里的人,内心着急,试了很多次
都没能走出相框,接听儿子
从远方打回家的电话
在江边喝酒
古人说的话,我不信
江水清不清,月亮都是白的
这样的夜晚,浪涛拍击被缚的旧船
江风吹着渔火,晃荡如心事
这一次,兄弟我有言在先
只许喝酒,不准流泪
谁先喊出命中的疼,罚酒一杯
兄弟你应该知道,回不去了
所有的老去都在一夜之间
兄弟你只管喝,不言钱少
酒家打烊前,整条船
都是我们的,包括
这船上的寂静,以及我们
一次又一次深陷的沉默
兄弟你知道,天亮后
带着伤痕,我们就要各奔东西
兄弟你看看,这盘中
完整的鱼骨,至死
都摆出一副自由的架势
雨打风吹去
我老爹,年近花甲,在地里
仍想着去远方,劫回落山的太阳
我叔父,孤家寡人,在家里
自言自语,等那些多年未归的子孙
我族兄,携妻带子,在广东
一家人内心的荒凉,被机器的轰鸣声震碎
我大哥,埋骨他乡,在天堂
投掷石子,此时,母亲是一面伤心的湖水
我内弟,单枪匹马,在浙江
犹大的门徒,用罂粟花擦亮帝国的枪声
还有我,身无长计,在故乡
找故乡,二十九年雨打风吹去
大浪淘沙,一个家族浮沉千年
就这样,被生活的礁石
撞击得
七
零
八
落
丁卡琪
丁卡琪真的吻过我。唇印
在左脸上,像一颗生锈的螺丝钉
把我拧紧在城市的东郊
丁卡琪不一定叫丁卡琪
也许,她叫菊菊,翠翠或者花花
她以为,有了好的翅膀
就能在夜间飞行
东南西北地飞,低空展翅
羽毛,被灯红酒绿烧毁
丁卡琪去湖北探母,回来向我讲述
坐飞机的感受,她说
从天空看城市的夜景
光明,支离破碎
很多次,穿过东站,穿过上凹村
穿过污水横流的巷子,穿过丁卡琪
我就戳上了黑暗的肋骨,坚硬而锋利
出租屋里,我喝丁卡琪的半瓶劣质红酒
她倚着我肩,娴熟地吐出一口
纯白色烟雾,丁卡琪说像一袭婚纱
可惜,无法抓住———
丁卡琪坐在我对面
不言不语,像民航机场待航的客机
愿望
抚平额上的峡谷,解冻头顶的雪山
压住你卡在喉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
你终于明白,人生最美的东西都在背后
你一直想,扔掉拐杖、老花镜和助听器
从耄耋撤退,退回到古稀,退回到花甲
退回到你办公室的椅子上
翻牌、斗地主,熬你退休前漫长的天命
退回到不惑,退回到主席台上,高谈阔论
带着一头雾水
到你的鲜花与掌声中去拥抱、握手
退回到你的而立之年,娶妻生子
做房奴,按揭青春,为柴米油盐
和她闹得你死我活
退回到你风华正茂的年代
去花前月下,做风流的鬼
去恋爱,去工作
退回到你顽劣的童年
马路上,挖闪脚坑
舔九妹扔掉的糖果纸
退回到你口啜拇指的年代
从母亲拍儿的声音中酣睡
最好是收起你呱呱坠地时的哭声
最好是交出你睁眼时的第一缕阳光
退回到子宫去
最好是,把人间也带走
像不曾来过一样
将进酒
扑尘归来兮怀揣二两清风
扯七尺星空缝补这个城市
华灯照古邦别了丰乳肥臀
弟兄四五笑谈风月醉乾坤
中途尹马君来电东篱无花
南山相去甚远独坐黄昏
在一首诗中与斜阳打赌
庚哥汝亦官亦文
天下风月点缀大生活
偷得浮生半日闲一片桃花一片佛
常兄尔之先祖碰倒元朝龙椅
马蹄之下抢出洪武建文
一谱续今你拾起一枚金币
城市的缝隙里做个三流农夫
安尔君杯莫停万古愁与尔同消
牧童遥指杏花村大雄丽影中
你的七姊妹花扶着城墙笑死春天
兄台朱江何苦与朱元思书
从黄金屋出来颜如玉在我身边
忘记在斯卡布罗集市的日子
上帝干杯我们随意
牟兄一介书生喝干唐朝酒窖
把自己喝成高压线烧断保险丝
南大街上薛涛鱼玄机为你灭火
莫急前世缺席之酒再满上
今生未尽之兴先饮尽
百年之后若吾与尔等缘尽此生
誓别杜康不谈风雅颂不论赋比兴
来来来端起酒杯端起你端起我
莫问今宵酒醒何处
赤水河畔月映乌蒙
滇黔边村
滇黔交界处,村落紧挨
泡桐掩映中,桃花三两树
据载古有县官,至此议地
后人遂以此为名,曰:官抵坎
祖父恐被壮丁,出川走黔
终日惶惶,东躲西藏
携妻带子,落户云南
露宿大路丫口,寄居庙坪老街
尘埃落定于斯,传宗接代
香火有五,我父排三
邻舍出资,我父出力
背土筑墙,割草盖房
两省互邻,鸡犬相闻
有玉米、麦子、土豆、高粱烟叶等
跨界种植,一日劳作汗滴两省
余幼时顽劣,于滇黔中间小道上
一尿经云贵,往来四五趟
有时砍倒云南的树,又在
贵州的房顶上生根发芽
官抵坎毗邻贵州沙坝村
戊辰年(年),计生小分队搞结扎
两村超生户换房而居,同样
日出而作兮日入归,奈何不得
庙坪、官抵坎以及黔之沙坝
上北下南,三村相连,官抵坎居中
一家有红白喜事而百家举
满堂宾客,会于一地,酒过三巡
便有沙坝村好事者唱到:
“官抵坎,泡桐林,家家出些读书人
庙坪街,土墙房,家家出些煤匠王”
庙坪不服者引吭对之:
“莫把别人来看轻,其中七十二贤人
能人之中有能人,看来不是等闲人
看你要定哪条行,我来与你定输赢”
歌声磨破夜空,每每通宵达旦
官抵坎,官方域名大地社
寻常百姓如大地之沉稳朴实
杂姓寡,王姓人家十之有九
白天事农,夜里各行其事
垂髫戏于院,豆蔻嬉于林
弱冠逐于野,而立、不惑、知命者
或者棋牌,或者谈论女人和庄稼
偶有花甲古稀不眠者
必有叶子烟包谷酒侯之
90年代后期,官抵坎
有女嫁人,有儿远行
剩下老弱病残留守空村
阔别十六年,梦回官抵坎
曾经滇黔交界上的小道
我从云南找到贵州
又从贵州找到云南
都找不到我少时留下的尿斑
晚安,镇雄
凌晨两点零五分
我无法睁只眼闭只眼睡去
解放牌汽车满载国土资源
把子夜的欲望加宽改装
一辆接一辆轧过国家公路
像送葬的队伍,步履沉重
晚安,镇雄
晚安,未眠的人们
小流氓叫嚣着要干掉带头大哥
用刀子切下一块黑夜
扔进青春暗红的酒杯
把铜质的酒吧美女灌醉
晚安,镇雄
晚安,那些躁动的灵魂
拾荒者清理着废弃的旧梦
这个来自苦难帝国的异教徒
他在废墟上打坐,默念咒语
将白昼和黑夜缝合成光阴的墓场
晚安,镇雄
晚安,美丽世界的孤儿
商品房高过魔鬼的目光
那些走失的魂魄是空中悬挂的灯火
房产商是这个时代的伟大天才
他们把人民大众几千年
做爱的高度推到了另一个层次
晚安,镇雄
晚安,在空中出生的一代人
我不能睁只眼闭只眼睡去
我想这是我的病
医院的时候
这个城市真安静
晚安,人民公园
晚安,南大街
晚安,赤水源广场上寂寞的探戈
晚安,龙井路八○后的矛与九○后的盾
晚安,街心花园醉倒的酒鬼
晚安,南大桥殉情的鬼魂
晚安,镇雄
路边的理发匠
一镜一凳一剪刀
一招一式一人生
这个在别人头上开荒的男人
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春天
二十多年了,路边设摊
匆匆过客,不问姓名和出处
他以为,剪掉太阳的胡须
整个世界就年轻了
沧桑的手上,剪刀飞舞的速度
赶不上生活的浪潮
他所抚摸过的头颅
有些已身居庙堂之高
有些已埋于黄土之下
剩下余温,烘干他潮湿的眼眶
哦,或许他剪的不是头发
是自己所剩无几的光阴
很少有人在路边
购买他过时的技艺了
就在昨天,他对着镜子
打扫额上堆积的雪花
看见后山长满野草
自画像
大地上漫游,写诗
喝酒以及做梦。假装没死
头发细黄,乱成故乡的草
或者灌木,藏起眼睛
像藏两口枯井,不忍触目
饥渴中找水的嘴。
鼻扁。额平。风能翻越脸庞
一颗虎牙,在队伍中出列
守护呓语或者梦话
摁住生活的真相
身材矮小,有远见
天空坍塌时,想死在最后
住在山里,喜欢看河流
喜欢坐在水边自言自语
有时,也会回城
与一群生病的人喝酒
醉了就在霓虹灯下
癫狂。痴笑。一个人傻。
指着心上的裂痕,告诉路人
“上帝咬坏的,它自个儿缝合了”
遇熟人,打招呼,假笑
似乎还有救。像一滴墨水
淌进白色的禁区,孤独
是他的影子,已经试过了
始终没办法抠除
名垂千古
我时常在阳台上
用水写下自己的名字
颜筋柳骨的血管中
流淌的姓氏
清澈透明
真想让它名垂千古
我便换用墨汁重写了好几遍
可是我看到的
是笔画的骨头里
藏着的大面积黑暗
河流记
河水在河床上从来没有睡着
像一条蛇,穿梭于山川与峡谷
鹅卵石是河流产下的蛋
河流的痛,就是肉身下滑
直到淌成大地的伤疤
也没能在蛋里孵出另一条河流
有些河流,大地之上
在自己的脚印中奔跑
浪尖上泛起一座光的教堂
有些河流,埋于泥土之下
在自己的魂魄中行走
一滴水,就是一颗头颅
它们攒动着,在黑暗中摸索
通往人间的路。同一条河流
没有相同的两朵浪花
有时候,错过一朵浪花
就错过它一生的绽放
书房帖
到最后,节节败退的不只我
还有那些古老的泄密者,心藏经卷
退回东边的墙角,一册一册垒高
把自己叠成一面悬崖,嵌在岩上的
是圣贤的悬棺和大师的喷嚏
枯坐书桌旁。十平米的孤独
像一间狭窄的墓室,作为殉葬品
我是多么寒酸。尘埃落满琴架
琴声还未腐烂,我真想
弹一曲《十面埋伏》,飞沙走石
活着是一件危险的事
四处碰壁。就在书房里生根,像盆栽
学习电脑旁的仙人球,收起锋芒
听王菲唱《心经》,在泥土中修行
很多时候,我的砚台干旱
像一块小戈壁,在其中
倒几滴酒,就能还原海的真身
就能触摸到水底的星辰
我的书房,在安尔村
D级危房,屋顶上荒草倒伏
远远望去,它像一块
爬上天梯的荒原
采石场的女人
把日子扔进碎石机
磨成粉,和上新鲜奶水
就能把一个婴孩,喂成
铁石心肠的男人。她
抬着一撮箕沙,重量
是离她十米远的草堆上
婴孩的若干倍。现在
婴孩像一架小小的碎石机
初来人间,已学会把上帝
反锁在天堂,用哭声
敲碎大地的门
但她暂时顾不上这些
她只知道,石头和心一样
都可以弄碎;她只知道
熬过一天,孩子就能
长高一寸
卖铁的男孩
他卖掉铁环,镰刀,马蹄铁
以及爷爷拐杖末梢的金属
他掘地三尺,翻出折戟沉沙的历史
他甚至奢想斜阳洒下的余辉
可以兑换货郎手里的风车
最后,他卖掉门扣
让风吹醒屋里空荡荡的黄昏
货郎走了
背影越发狭小而尖锐
像一枚银针
拔出一个时代胃病中的黑夜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
滇东北农村,一群饥饿的孩子
梦见自己变成铁
被远方带走
炼制成挂在幸福腰间的瓦刀
滇中狂想曲
这次我落草为寇,隐身百草岭
积木成屋,窗口向南
能看到,山下的集市
摆着芦笙和唢呐
唱歌的咪依噜,头戴马缨花
这次我削发为僧,六根不净
昙华山中点青灯,睹佛思人
下山化缘时,偷偷在摩崖上
刻她的名字,把恨
刻得像爱一样深
这次我采菊东篱,见枯木
死而不朽,朽而不倒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调
借山中木叶,吹一曲《梅葛》
替它还魂
这次我饮酒成鬼,囚于大姚堡
黑夜之中写反诗,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凌乱。一个被埋的人
他还没有死;一个死掉的人
他还没有被掩埋
这次我在滇中赶路,找自己
路过姚安府,途经龙华寺
写诗,喝酒,爱陌生女人
再重申一遍,我姓王
真的不是你们所说的
那个姓徐,名叫霞客的人
*公元年,旅行家徐霞客曾游历滇中,龙华寺当时的住持和尚寂空为他敬奉午餐,并留他在后轩歇息。
一个人在山中走
一个人在山中走
有必要投石,问路
打草,惊蛇,向着
开阔地带慢跑。一个人
站在风口上,眺望
反思,修剪内心的枝叶
看着周围:树大,招风
一个人走到路的尽头
还可以爬坡,跳埂子
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一个人
攀上石岩,抓住四处蔓延的
藤条,给远方打个电话
告诉她,真的有种东西
割不断,也放不下
一个人爬到最高的山上
难免心生悲凉,这里
除了冷,就只剩下荒芜
一个人在山中走,一直走
就会走进黄昏,走进
黑夜笼罩下的寂静
下飞机,转乘地铁
上天入地的事
我只干过这一回
走出机舱,就像逃离虎口
贱命一条,可我还是怕死
怕魂魄在空中游荡时
撞上一朵坚固的云,怕
身体坠落时,在谁的心上
砸出一个坑。现在
提前来到泥土之下
抽走的白骨,被重新装进
肉身。我把周围的广告牌
铁轨,以及身边戴着首饰的女人
都看成殉葬品。真的无可救药啊
我仍然渴望找到出口
挤出人群,在阳光普照的
大地上,走成一个
形单影只的人
在昭通
黄昏是夕阳的断头台
多么悲伤的时刻呀,夜晚不可避免
去西街拜访友人,去娱乐城散心
或者可以中途掉头,回到团结路
与一个酒鬼碰头,两个潦草的人
相顾无言,把彼此当成坟墓,埋下酒
再一次走上昭阳大道
月亮如此苍白,像一口痰
被夜空含在嘴里
访万佛寺
日照高林,空中打坐的
落叶与飞鸟,比我安静
紧靠围墙,梵音中茁壮的
青松和桦槁,比我虔诚
大殿之中,我转了一圈
抬头看见地藏王菩萨
他曾受托如来,许下大愿
“众生渡尽,方证菩提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有点心慌,赶紧关上寺门
从晨钟与暮鼓之间
侧身走进滚滚红尘
尼姑庵
怀揣难念的经,投奔佛
剃度的花,把春天挡在墙外
木鱼声声,经文熬药
无法疗愈花苞炸开的疼痛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奈何真身如桥
飞架生死之间
夜宿以古镇
风吹着空酒瓶,像哭声
在窗外滚动。我梦见
自己变成一块玻璃
破碎,让我变得锋利
醒来。误把月亮当成
天空的墓碑。死去
让活着变得更加完整
谁见过午夜的以古镇
一条街穿过两边的建筑与寂静
像切开黑暗的一道缝隙
狭窄,但足够我通行
大路若道
河流是水的路,水是鱼的路
鱼是鳞的路,鳞是刀片的路,刀片是光的路
光是尘埃的路,尘埃是天空的路
天空是风霜雨雪的路,是日月星辰的路
是雷鸣电闪的路。大路若道
道成肉身,肉身是生的路
生是死的路。死是我的路
也是你的路
二哥
火车开走后,你瘫在一堆杂物中
蘸着汗水给我和父亲写信。那时
你是一个装卸工,每天都在
搬运自己的命
摩托车才停下,又开走
你像一截绷直的链条
在生活的齿轮上旋转出
濒临断裂的声音。那时
城里人称你为摩的师傅
海园庄的立交桥下
你曾孤独地站着,像半截木桩
对着秋风致敬,周围尘土飞扬
那时,你是一个保安
正为你嗷嗷待哺的孩子值班
我看见过你,但没有喊
在马街,你舔刀口上的血,咸
其实,刀口也在舔你,苦
淡看江湖,走回头路
那时,你无所事事
像一个空心的人,到处
寻找自己的心
很多次,我到昆明
没有去你家,径直到翠湖边
找朋友喝酒。醉了后
就在午夜的翠湖北路上
东倒西歪。那时
你总会适时出现,扶住我
小声说:把路走正
玉案山中,向守墓人问路
无边草木,只用来藏身
他神情陶醉,自顾自
弹拨怀中的琵琶。夹杂风吹
周围的桉树,不时掉下
落叶与树皮。玉案山的墓碑
似乎听懂了什么,也变得
更加整齐。自始至终
他双目微闭,对我的话
不问,也不答。只是
在我离开后,他使劲拨出
弦外之音,这让我觉得
向一个守墓的人问路
真是多此一举
病父记
你说毬事没有,我说不可小觑
你说没做亏心事,我说与生病无关
你说从不打针,我说这次例外
你说祖上无病,我说并非遗传
你说看病花钱,我说花钱看病
你说休息就好,我说好再休息
直到医生告诉我
你身患绝症,体内豢养的鬼
它命令你去死时,我的心
才像一架制造痛苦的机器
没日没夜地运转着
这些天,我真的很无助
大悲无泪,大哭无声
你喊疼的时候我正喊拳
你吐血的时候我正吐酒
你呻吟的时候我正K歌
你想我的时候我正想你
其实啊父亲,因为你
我也身患不治之症
遗像制作
死得很干净,仅一张半寸照
也无从找到。身份证是多余的
可以剪下头像,通过扫描仪传递到
电脑。死者的头颅,重新在
photoshop中抬起,睁大眼睛
记住人间之痛。再转世,将会更加谨慎
放大。皱纹长在二十一英寸的屏幕上
像一块玻璃中暗藏的裂痕
擦掉翘起的头发,露出额上的荒凉
眼角的沧桑。他看起来
死去比活着还要年轻
去背景。清除黑色的网,魂就自由了
换成白底,换成天堂的颜色
在第二颗纽扣正下方,敲出四个字:
慈父遗像。仿宋三号,黑体加粗
像四只仙鹤驮着他,飞到云上
调色。补光。一条道走到黑,始见天日
在日益逼仄的尘世,找到属于自己的
一张A3铜版纸,可以装下半亩方塘
一缕炊烟,以及生的泪水和死的叹息
打印。装框。将血肉之躯
压成一张纸片,一个人的音容笑貌
被套进另一座牢,慢慢褪色
直到相框里的影像消失后
墙上挂着的,其实
仅只是一张白纸
顺平叔叔之死
过早地闭眼了,孩子们也没怎么哭
像上帝的鞋底抖落一粒沙
滚过官邸坎时,被一阵风揉进我眼里
顺平叔叔的病很深,医院打开身体
像撬开一个阴暗的仓库,把里面那粒
发霉的谷子摘除。顺平叔叔忌医
他说开膛破肚后,心,会被城里人换走
穷,碰哪里都能出血。他日子苦,我们姑且当真
我曾经回家,见他躺在村口草堆上烤太阳
翻来覆去地烤着。忠实的奴仆,把自己当成魔鬼的面包
他撑起骨架,指着一棵泡桐对我说
“我三十年前栽下的树,现在可做一副棺材了”
那天夜里,我梦见泡桐花落了一地
后来,听说医院抬回来
黑夜深不可藏,尸体放在田野三天三夜
顺平叔叔死了,死得远远的,有家也不能回
时隔多年,我又回到官邸坎
看见那棵被砍去的泡桐根部
又生长出几棵小小的泡桐
母亲的晚年
她正竭力寻找,希望有一个地方适合自己
继续呆在官抵坎,用余生守住我父亲的坟
但这不等于,在雷鸣电闪的夜晚,她能入睡
在恶梦中惊醒时,能找到人倾诉。也不等于
孩子们走远了,她就不牵挂,伤风感冒时
能有人守在枕边,为她倒水,喂药
实在没有办法,才跟随打工的儿子
寄居昆明。但这不等于,她抱走父亲的遗像
就能放下故乡,也不等于
整天被关在出租屋里看电视,就能幸福
终于熬不住了。她强烈要求,还是回到官抵坎
回到她耗尽一生,喂鸡养猪的地方
继续在房前屋后,倒腾一些葱姜蒜苗
时光流过,任凭自己一老再老
行不通。她病倒了,村里人给我打来电话
医院,肚子上开一刀。记得那天
我一直哭,直到她气若游丝地,在手术台上醒来
这次,说什么也不让她独自生活了
还是带她去昆明,还是让她带着父亲的遗像
但这不等于,她能比上一次幸福
还是整天看电视,或者去窗口站一站
沉默,打瞌睡,醒来就弯着头
撕手上的老茧,数掌心的裂纹
终于,熬不住的是我。心一狠
应允她回到官抵坎。即使,那里依然
会打雷,她依然会怕,依然
会做恶梦,依然会偶感风寒
但至少,她不会整天沉默寡言
也不会总是弯着头
撕手上的老茧,或者
数掌心的裂纹
冬夜,一匹马死在城市的街口
进城之前,没想到会暴尸街头
四脚朝天,与大地背道而驰
黑夜超载,冬天刚运走一半
尸体,像一个零下二度的包裹
天堂邮编出错,被退回人间
一匹现实主义的马,与古道西风
无关,驮着一个农民沉重的梦
就算日行千里,那它要多久
才能走到想去的地方。黑夜压下来
主人站在街边,霓虹撕毁
他脸上的云,拍拍鼓起的马腹
嘴里紧憋着一个词,像被迫
送别一个永远不回家的兄弟
此时,似乎有把刀子在我的身上
钻孔,我宁愿被钻成一只箫
在它走远之前,被寒风
最后一次吹响
事件:溺水
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
溺水的孩子,踩着云朵
天空端不住他的身体,浮起来
又沉下去。他把水下浸泡的死
捞给岸上的人看。母亲
把儿子的尸体扔进草堆中
从围观的人群中窜出来
拼了命要下水去,抢回儿子
未曾走远的体温和呼吸
警报声在水边响起时
老汪正和朋友们在对岸斗地主
平静地扭头看了一眼,说
刚刚都还好好的嘛
然后,随手扔出一只小鬼
赵家沟纪事
没有事先约定,大家就死在一起
躬身泥土,一个魂喊另一个魂
声音稍大,就把对方吹到石头的背面
最后咽气的人,负责关闭天空的后门
让云彩擦过的蓝,成为今生最后的重
压在头顶。山体滑坡,孩子们
在泥土中喊母亲,她的心口不会再疼
赵家沟的月亮,也不会醒。走得急
刨出的父亲,没能把手里的种子
扔给偷生的人,脸朝黄土背朝天
这次,他们真的做到了
天作孽,不可恕啊
要在山顶上,砌四十六座坟
还原一个只有鬼居住的村庄
我不是赵家沟的人,但是
赵家沟的山,真的埋过我的心
小学校
秋天,夕阳剥下黄昏的皮子
晾晒在故乡的屋檐上。小学校
杂草丛生,乱瓦间流金碎淌
旧木窗,一张歪扭的嘴
含着一平米天空,我逃出它
像半截骨头被吐在秋天的原野里
我的父亲,将我再次扔回小学校的胃里
被时代的胃酸腐蚀成一介书生
二十年了,小学校已不复存在
屋基里长出一片翠绿的玉米林
某个夜晚,我路过她
月光下,风吹玉米林
像孩子们的读书声
一个老人
阳光照在街上,行人匆匆
她踽踽独行,缓缓挪动目光
走走停停,盯着路人一一辨认
绿灯刚亮,她试图穿过十字路口
才到中途,红灯又亮了
很无助,她僵着进退两难
惹得满街的引擎轰鸣刺耳
她一阵惊慌,几近跌倒
搬进城三年,子女再三叮嘱
外面混乱,不要出门
可她还是想出去走走
看看能否在城市的人流中
找到一两张老家的面孔
陪她拉拉家常,叙叙旧
两个人的交响乐
咔嚓声来自东边,梧桐断了
哗啦啦,后院玉米林在倒伏
咣当,李朝芬家阳台上掉下一口锅
“赶紧出来”,有人这样吼
刘二哥的声音,草房被大风揭顶
雨打着窗外的南瓜,打着瓦
檐沟里石头在滚动
北边青蛙最卖劲,鼓着囊
测量河岸上的寂静。伴着雷声
火闪照亮乡村小屋
照亮我们刚刚做到一半的爱
亲爱的,窗外交响着那么多声音
如果这个夜晚要美
还需要你大胆喊出来
致童年朋友
莫里哀爬上火车
带着大女儿,回到故乡。她天生
左眼失明,上帝给她一半光明
剩下的黑暗,交给风声与耳鸣
十年不见,弗兰西斯·培根做了贵党的官